有据可考的是,诗人王和卿死于1320年,那时距金国灭亡已过去了八十六个年头。即时金亡时关汉卿只有十几岁,推算下来,王和卿死时他就有百岁高龄了。百岁的“无齿之徒”还能开这么生猛的玩笑,大可令人生疑。恰恰因为陶宗仪的《辍耕录》很权威,学者们便又展开遐思,并大胆论证出:关汉卿应该有两个人,一个是由金入元的关汉卿,一个是活跃在元代中前期的关汉卿。这两个人都写杂剧,都行为纵荡,都老不正经,所以后人便把二人合而为一。
笔者揣测,上述“论断”,过于拘泥于《辍耕录》的记载。其实,“两个关汉卿”之说根本站不住脚,虽然天下无巧不成“书”,却也巧不到有两个老关都以写杂剧著名。陶宗仪所载,有些是史实,有些是梨园内对前辈艺人和创造者道听途说的“轶事”。可以这样讲,到王和卿家吊丧之事就属于“轶事”。依关汉卿性格,这样的事情他做得出,但对象不一定是王和卿。王和卿死时年近八十,其儿子又是当朝司天监这样体面的官员,那种场合下不可能出现任由老关“搞笑”的情况。极有可能的是,有一位姓名类似“王和卿”的诗人或梨园人物入殓之际,老关前往生吊,才演出了这么一出活报剧。陶宗仪不知就里,把“死人”按在了他所知道的“王和卿”身上。所以,我认为钟嗣成《录鬼簿》中记载可信,关汉卿应是死于1300年之前,确乃金亡入元的人物。
关汉卿像老关确实是艺术大家,创作力惊人,比莎士比亚和巴尔扎克都不遑多让。他一生写出六十三本杂剧(比莎士比亚多出近一倍),可惜的是,后世留存的关汉卿剧本仅有十八本,除三本是误归入他名下的,其实只有十五本。所以,在这一点上,英国的莎士比亚比“东方莎士比亚”要幸运好多,人家的东西基本都保存下来,还有手稿呢。此外,莎士比亚生活于欧洲“文艺复兴”时代,即使是写戏的“戏子”,也有吃有喝风光无限。反观我们的关汉卿,正处于中国知识分子最黑暗的年代,仕进不得,又位列“臭老九”,故而他们只能向市井瓦栏的“劳动人民”投靠,写些剧本或传奇赖以糊口。
蒙古灭金时,曾因耶律楚材建议一度恢复过科举,但很快就因蒙古人、色目人的反对而罢止。这一停就停了八十年,元仁宗延祐元年才“恢复”科举。所以,亡金亡宋的汉族士大夫们,或沦为刀笔吏当“公务员”,或卖身入蒙古、色目大户人家作账房先生,实在混不上一口饭的就只能一手提灰一手拎竹枝在闹市中画字行乞(不像“文革”时期,老九们还能进“牛棚”啥的,他们累得臭死之余总算有口续命饽饽)。
与上述几种“士人”相比,关汉卿们其实混得还算不错,称得上是汉族士人群中的“天王巨星”。如此心气,才能写出这样放荡不羁的“自诉状”:
我是个蒸不烂、煮不熟、捶不匾、炒不爆、响当当一粒铜豌豆,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、斫不下、解不开、顿不脱、慢腾腾千层锦套头。
我玩的是梁园月,饮的是东京酒,赏的是洛阳花,攀的是章台柳。我也会围棋、会蹴鞠、会打围、会插科、会歌舞、会吹弹、会咽作、会吟诗、会双陆。
你便是落了我牙、歪了我嘴、瘸了我腿、折了我手,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,尚兀自不肯休。
则除是阎王亲自唤,神鬼自来勾,三魂归地府,七魂丧冥幽。天哪,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。
(【南吕·一枝花·不伏老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