呜呼!以三族之膏血,争贤奸之兴废、社稷之存亡者,岂易言哉?不幸而无如砥之周道,率繇之以行志,则亦埋怨于江潭山谷之间,齐恨以没焉耳。毫厘之辨不审,而事以大溃,贤人君子骈首以死,社稷旋踵而倾,若以膏沃火,欲灭之而益增其燄。蕃之志可哀,而其所为亦左矣。是以君子重惜之也。
〖四〗
夫人情亦惟其不相欺耳,苟其相欺,无往而不欺;法之密也,尤欺之所藉也。汉灵之世,以州郡相党,制婚姻之家及两州人士不得对相监临,立三互之禁,选用艰难,而州郡之贪暴益无所忌。司马温公述叔向之言,“国将亡,必多制。”若夫开国之始,立密法以防欺,未即亡焉,而天下之害积矣。
今之为制,非教官及仓巡驿递不亲民者,皆有同省之禁,此汉灵之遗法也。司马温公曰:“适足为笑。”诚然有可笑者。名为一省,而相去千里者多矣;名为异省,而鸡犬相闻者多矣;同省而声闻不接,异省而婚媾相连,岂天限地绝,一分省而遂不相及哉?此适足为笑者也。或为婚姻,或相对治,情相狎,过相匿,所必虑也,而又奚必婚姻对治之相临乎!展转以请托,更相匿而互相报,夫岂无私语密缄之足任。已非婚姻、已非对治矣,藉手以告曰:吾无私也。而交通请属之无所惮,此又适足为笑者也。
夫防之严,而适以长欺,既良然矣。若夫捐禁而乡郡可守,尤有利焉。自贤者而言之,南北之殊风,泽国土国之殊坏,民异利,士异教,遥相治而见为利者或害,教以正者或偏,审士之宜以益民,视习之趋以正士,则利果利而教果教矣。自不肖者而言之,酷以墨者之无忌也,突为其寇讐,而翩然拚飞于千里之外,无能如何也;即罢斥以归休,而身得安、子孙得免,无余虑矣。居其土、与其人俱,当官则吏也,归里则乡曲也,刑罚科敛之加,非以其正,而乡人可报之于数十年之后,则惴惴焉一夫胜予,不肖之情戢焉,害亦有所惩矣。
夫王者合天下以为一家,揭猜疑以求民之莫而行士之志,法愈疏,闲愈正,不可欺者,一王之法,天理之公,人心之良也,而恃区区之禁制也乎?三代之隆也,士各仕于其国,而民益亲。亡汉之稗政,柰之何其效之!
〖五〗
呜呼!世愈移而士趋日异,亦恶知其所归哉!灵帝好文学之士,能为文赋者,待制鸿都门下,乐松等以显,而蔡邕露章谓其“游意篇章,聊代博弈”。甚贱之也。自隋炀帝以迄于宋,千年而以此取士,贵重崇高,若天下之贤者,无踰于文赋之一途。汉所贱而隋、唐、宋所贵,士不得不贵焉;世之趋而日下,亦至此乎!
夫文赋亦非必为道之所贱也,其源始于楚骚,忠爱积而悱恻生,以摇荡性情而伸其隐志,君子所乐尚焉。流及于司马相如、扬雄,而讽谏亦行乎其间。六代之衰,操觚者始取青妃白,移宫换羽,而为不实之华;然而雅郑相杂,其不诡于贞者,亦不绝于世。夫蔡邕者,亦尝从事矣,而斥之为优俳,将无过乎!要而论之,乐而不淫,诽而不伤,丽而不荡;则涵泳性情而荡涤志气者,成德成材以后,满于中而鬯于外者之所为。而以之取士于始进,导幼学以浮华,内遗德行,外略经术,则以导天下之淫而有余。故邕可自为也,而不乐松等之辄为之,且以戒灵帝之以拔人才于不次也。
繇是言之,士趋亦何尝有异哉?上之用之也别耳。于是而王安石之经义,虽亦末耳,而不伤其本,庶几乎华实兼茂之道也。元祐革新法,而并此革之,过矣。若王鏊、钱福之浅陿,陶望龄、汤宾尹之卑陋,则末流波靡,而非作者之凉也。经义者,非徒干禄之器也,士之所研精以极道者也。文赋者,非幼学之习也,志正学充,伤今思古,以待人之微喻者也。而志士崇业以单心,亦可于此而审所从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