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操、袁绍,皆汉贼也;朱温、李克用,皆唐贼也;其争欲篡夺之心,两不相下之势,一辙也。乃曹操挟天子为名以攻袁绍而胜,张奉天子倚朱温攻克用而败。盖献帝之在许也,四方无一旅之可指使,一唯操之是听,故操无所制而得行其意。昭宗犹有河朔三镇及昭义之军与韩建之众,持两端,忌温而挠之,且恐昭义为温所得,争先轻进,是以温志不决而独受敌以溃。繇此言之,则汉处必不能存之势,而唐犹可存,谋国非人,以致倾覆,所谓“匪降自天”也。
藉令得贤主良相,怀辑未叛之藩镇,收拾禁旅,居关中以静持之,斥汴、晋之奸交,绝其奏讦,听其自相搏噬,乘其敝而折之,二寇之气,偾张而必竭,不难制也。而昭宗君臣非其人也,是以速亡。
乃繇温、克用而言之,温岂能为曹操乎?操假名义以行,而务植根于深固;温则贼耳,凶狡以逞,利人之斗,乘之以窃利,力不足以胜天下,而挑天下以敝,乃以自雄。
其与张合谋而攻克用也,朝廷方倚河朔以捣晋阳之东北,而温攻魏博以幸其疲而收利。盖其许昭宗以讨克用,有两利之术焉,不必其亡克用也。克用而败邪?是张为我灭一巨敌也;克用既亡,己乃服罗弘信于魏博,收张全义于东都,扼唐而困之关中,北无晋阳之难,专力以起亡唐,此一利也。克用而胜邪?克用且负抗拒王师之辜于天下,而己可因之以饵唐而折入于己;且克用胜,唐已残而不复能振,是克用为我效驱除之力也。
曹操务定天下之乱,而居功于己以收之;温则务搆天下之乱,而己乘其纷以制之。利天下之乱者,未有能成者也;是以温能灭唐,仅有中原之一线,而速亡于李存勗之手。藉令温乘张之谋,举全力以攻克用,克用平,而河北三镇固不能与争,持定难之大功,以挟天子、令诸侯,同、华、西川孰能与竞,徐起而收曹操、刘裕之成局,温之于天下,可八九得也。夫温于时不臣之恶未著,所负不义之名于天下者,独悖援己之惠于克用耳。克用于温有恩,而于唐则固贼也。凶狡不知名义,抑无尺寸定乱之功,霸业终以不成,徒逞枭獍之心以食君父,故曰温贼也,非曹操所屑与后先者也。
国虽将亡,犹有图存之道;臣虽甚逆,犹有居胜之术;两俱不能,而后使沙陀四姓交乱中国者数十年,而契丹乘之,意者其天乎!
〖四〗
所谓智士者,非乘人而斗其捷以倖胜之谓也。周知于得失成败之理,而避人之所竞,弃人之所取,以立本而徐收安定之功也。李左车欲扼韩信于险,一战之克耳,非必能全赵也,未足称智也;而说韩信以不战而收河北,民以宁,军以全,保胜而服未平之寇,则真大智之用也,信能听之以成功,功归信矣。于西川、淮南得两智士焉。王先成说王宗侃以招安而下彭州;高勗说杨行密通商邻道,选守令,课农桑,而保淮南。智矣哉!非只以成王建割据之资,赞行密定霸之业也,而救民于锋刃之下,以还定而安集之,仁亦溥矣。
盖所谓智者,非挟机取捷之术,而是是非非之准也。挟机取捷以雠术于乱世,一言而死者积矣,害且伏于利之中矣。是是非非者,所以推行其恻隐之大用,平英雄之气,顺众庶之欲,功不速、利不小、而益元方者也。此两者固相妨矣,小智之所争,大智之所不屑也。天下方纭纭以起,利害生于俄顷,虽有英杰之姿,目眩心荧,贪逐于利害之小数而忘其大。智者立于事外,以统举而周知之,辨仁暴之大司,悉向背之殊致,见穴中之角逐,皆鹑斗螘争之末技,乃以游于象外,而得其圜中。苟非其人,则且笑以为迂拙之图,而孰令听之?王建、杨行密之決从二子也,亦不可谓非智也。何也?智者之言,愚者之所笑也。
〖五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