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道周字幼玄,号石斋,福之镇海卫人。家贫,时时挟策远游,读书罗浮山,山水暴涨,堕涧中,溯流而入,得遇异人,授以读书之法,过目不忘。登天启壬戌进士第,选庶吉士,散馆补编修,即以终养归。寻丁内艰,负土筑墓,终丧丙舍。
崇祯庚午,起原官。小人恨钱龙锡之定逆案,借袁崇焕边事以陷之,下狱论死。先生抗疏颂冤,诏镌三级,陛辞。因言《易》数,皇上御极之元,当《师卦》上九,“开国承家,小人勿用”,以讽首辅温体仁,削籍为民。丙子,起右中允,上言慎喜怒,省刑罚,即如郑鄤杖母之狱,事属暧昧,法不宜坐。奉旨切责。丁丑进左春坊、左谕德,大学士张至发选东宫官属,不及先生。杨廷麟等之直讲读者以让先生。至发曰:“道周意见不无少偏,近日疏三罪,四耻,七不如,有不如郑鄤之语,蔑伦杖母,明旨煌煌,鄤何如人?而自谓不如,是可为元良辅导乎?”给事中冯元飙言:“道周忠足以动圣鉴,而不能得执政之心,恐天下后世,有以议阁臣之得失也。”
戊寅,进少詹事,兼翰林院侍讲学士。上御经筵,问:“保举考选,孰为得人?”先生对:“树人如树木,须养之数十年,始堪任用。近来人才远不及古,况摧残之后,必须深加培养。”上又问,对曰:“立朝之才存乎心术,治边之才存乎形势。先年督抚未讲形势要害,浪言勦抚,随寇团走,事既不效,辄谓兵饷不足。其实新旧饷约千二百万,可养四十万之师,今宁、锦三协,兵仅十六万,似不烦别求,以供勦寇之用也。”未几杨嗣昌夺情入阁,陈新甲夺情起宣、大总督,方一藻以辽、抚议和。先生具三疏,一劾嗣昌,一劾新甲,一劾一藻。七月己巳,上召先生至平台,问曰:“朕自经筵,略知学问。无所为而为之,谓天理,有所为而为之,谓人欲。尔疏适当枚卜之后,果无所为乎?”对曰:“臣无所私。”上曰:“前月二十八日,推陈新甲,何不拜疏?”对曰:“御史林兰友,给事何楷,皆有劾疏,以同乡恐涉嫌疑耳。”上曰:“今遂无嫌乎?”曰:“天下纲常,边疆大计,失今不言,后将无及矣。臣所惜者,纲常名义,非私也。”上曰:“知尔素有清名,清虽美德,不可傲物遂非。唯伯夷为圣之清,若小廉曲谨,不受餽遗,此可为廉,未可为清也。”对曰:“伯夷全忠孝之节,孔子遂许其仁。”上以为强说。嗣昌出辩曰:“臣不生於空桑,岂遂不知父母?臣尝再辞,而明旨敦迫甚至,臣父而在,且不敢自有其身,况敢有其子乎?道周学行人宗,臣实仰企之。今乃谓不如郑鄤,臣始太息绝望。鄤之杖母,行同枭獍,道周又不如鄤,何言纲常耶?”先生曰:“臣言文章不如郑鄤。”上责其朋比,对曰:“众恶必察,岂得为比?”先生又曰:“古人对仗读弹文,嗣昌身为大臣,理宜待罪,岂得出而角口?”於是嗣昌引退。上曰:“尔不宜诽谤大臣。”对曰:“臣与嗣昌比肩事主,何嫌何忌,而不尽言?”上曰:“孔子诛少正卯,当时亦称闻人,惟以心逆而险,行僻而坚,言伪而辩,顺非而泽,记丑而博,不免孔子之诛。今之人率多类此。”对曰:“少正卯心在欺世盗名,臣之心在明伦笃行。”上以褊激恣口,叱之去。
先生曰:“臣今不尽言,则臣负陛下,陛下今日杀臣,则陛下负臣。”上曰:“尔读书有年,祇成佞口。”先生又为上辩忠佞者久之,上怒甚,然亦夺於公议,止谪江西布政司知事。盖上素知先生清苦无私。第三疏在枚卜之后,小人中之者,谓当枚卜之时,隐忍不言,睥睨宣麻,宣麻不得,由是发愤耳。上入此间,亦遂疑先生平生言行之出于伪也。先是五月间,先生草劾一藻、新甲二疏,俾长班投会极门,长班恐疏上必败枚卜,乃驾言会极门中官索钱,先生无以应。至会推旨下,长班绝望,始并投三疏,故小人有此揣摩。彼小人之识见,亦犹夫长班之识见也。
庚辰,江西巡抚解学龙疏荐地方人才,谓先生堪任辅导。上怒其朋比,逮先生及解抚,廷杖之,下刑部狱。户部主事叶廷秀,太学生涂仲吉,上书颂先生,皆廷杖。先生在狱中,同狱者多来问学,侦事者上闻,词连黄文焕、陈天定、文震亨、孙嘉绩、杨廷麟、刘履丁、董养河、田诏。上使镇抚司杂治之,连及者既不承,至有戟手而詈者,诸人皆返刑部,而先生改下北寺。当是时,告讦公行,小人创为福党之说,以激上怒,必欲杀先生而后已。司寇刘泽深拟烟瘴遣戍,再奏不允。宜兴出山,天下皇皇,以出先生望之。辛巳十二月,戍辰州卫。一日上御经筵,叹讲官不学,宜兴进曰:“惟黄道周,识虽偏而学则长。”次辅蒋八公因言道周贫且病,乞移近戍。宜兴曰:“皇上无我之心,有同天地,既道周有学,便可径用,何言移戍?”上笑而不言。既退,即御书原官起用。未上而京师陷。南渡,起礼部尚书,掌詹事府事。寻以祭告禹陵出,栖迟浙水。
国亡之后,奉思文入福,遂首政府。是时政由郑氏,祭则寡人。赐宴大臣,郑氏欲居第一,先生谓祖制武职无班文官右者,相与争执。郑氏辞屈,嫌隙遂成。先生视郑氏殊无经略之志,自谓出关,然不能发其一甲,转其斗粟,徒以忠义激发,旬月之间,揭竿云集。先生亲书告身奖语,给为公赏,得之者,荣於诰敕。从广信抵衢州,为其门人所绐,至婺源明堂里见执,系尚膳监,绝粒十四日不死,引磬又不殊。丙戌三月七日兵解,年六十二。
先生深辨宋儒气质之性之非,气有清浊,质有敏钝,自是气质何关性上事?性则通天彻地,只此一物,於动极处见不动,於不睹不闻处见睹闻,着不得纤毫气质。宋儒虽言气质之性,君子有弗性焉。毕竟从夹杂中辨别精微,早已拖泥带水去也。故知先生之说为长,然离心之知觉,无所为性,离气质亦无所为知觉,如此以求尽性,未免易落悬想。有先生之学,则可;无先生之学,尚须商量也。
榕坛问业
千古圣贤学问,只是致知;此知字,只是知止。试问止字的是何物?象山诸家说向空去,从不闻空中有个止宿。考亭诸家说逐物去,从不见即事即物止宿得来。此止字,只是至善,至善说不得物。毕竟在人身中,继天成性,包裹天下,共明共性,不说物不得。此物粹精,周流时乘,在吾身中,独觉独知,是心是意。在吾身对照过,共知共觉,是家国天下。世人只於此处不明,看得吾身内外有几种事物,着有着无,愈去愈远。圣人看得世上只是一物,极明极亲,无一毫障碍。以此心意,澈地光明,才有动处,更无邪曲,如日月一般,故曰明明德於天下。学问到此处,天地皇王,都於此处,受名受象,不消走作,亦更无复走作,那移去处,故谓之止。自宇宙内外,有形有声,至声臭断处,都是此物贯澈,如南北极,作定盘针,不由人安排得住。继之成之,诚之明之,择之执之,都是此物指明出来,则直曰性,细贴出来,则为心为意,为才为情。从未有此物不明,可经理世界,可通透照耀。说此话寻常,此物竟无着落。试问诸贤,家国天下,与吾一身可是一物?可是两物?又问吾身有心,有意,有知,梦觉形神,可是一物?两物?自然谺然摸索未明,只此是万物同原,推格不透处。格得透时,麟凤虫鱼,一齐拜舞;格不透时,四面墙壁,无处藏身。此是古今第一本义,舍是本义,更无要说,亦更不消读书做文章也。
问:“格物之物,若果有物,致知之知,应别有知。夫子直说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。此知字,岂有物在?”某云:“夫子平生说无知,《中庸》都说有物,佛家极要说无物,诸乘都说有知。此是玄黄之判。然是夫子对子路说得不同,曰:‘由,知德者鲜矣!’彼知字,若是无物,则此德字,亦是无知了。此处参透,於本始工夫定无疑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