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
杨子
与墨子同时者有杨朱。孟子曰:“杨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。”又曰:“天下之言,不归杨则归墨。”庄子亦言儒、墨、杨、秉四。(注:秉,公孙龙字,见《徐无鬼》)一时其说之盛可见也。朱之事迹不可考。庄子有阳子居学于老子(见《应帝王》、《寓言》)。或曰居朱同音,阳子居即杨朱也。今观其弟子孟孙阳与禽滑釐问答之言,禽子曰:“以子之言问老聃、关尹,则子言当矣。以吾言问大禹、墨翟,则吾言当矣。”(《列子·杨朱》篇)是则朱之学出于老子为无疑也。其说散见各书,而《列子》有《杨朱》一篇,最详备。
一
为我
杨朱之说,与墨子正相反。孟子曰:“杨子取为我,拔一毛而利天下,不为也。墨子兼爱,摩顶放踵利天下,为之。”然杨子为我,非夫人之为我也。其言曰:“古之人,损一毫利天下,不与也。悉天下奉一身,不取也。”又曰:“智之所贵,存我为贵。力之所贱,侵物为贱。”严人己之界,绝侵夺之萌。故曰:“人人不损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,天下治矣。”(并《列子》)墨子曰:“国家务夺侵凌,即语之兼爱、非攻。”(《墨子·鲁问》)杨子之为我,盖亦欲正务夺侵凌之失。特所言之方有异耳。观其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,曰:“百羊而群,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随之,欲东而东,欲西而西。使尧牵一羊,舜荷箠而随之,则不能前矣。”(《刘向·说苑》。《列子·杨朱》篇字句稍异)其所操以为治天下者,要必有其具,固不仅区区为我而已也。而惜乎其书之不尽传也。
二
养生
为我非不利天下而已也,而必有以自得于己,此杨子之学之本也。是故托为管晏问答之言曰:“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。管夷吾曰:‘肆之而已,勿壅勿阏。’晏平仲曰:‘其目奈何?’夷吾曰:‘恣耳之所欲听,恣目之所欲视,恣鼻之所欲向,恣口之所欲言,恣体之所欲安,恣意之所欲行。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,而不得听,谓之阏聪。目之所欲见者美色,而不得视,谓之阏明。鼻之所欲向者椒兰,而不得嗅,谓之阏颤。口之所欲道者是非,而不得言,谓之阏智。体之所欲安者美厚,而不得从,谓之阏适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,而不得行,谓之阏性。凡此诸阏,废虐之主。去废虐之主,熙熙然以俟死,一日一月,一年十年,吾所谓养。拘此废虐之主,录而不舍,戚戚然以至久生,百年千年万年,非吾所谓养。”杨子盖惜世人之沉淫于名利,为所束缚,而不得一日自适其性,故言之吊诡若此,非果以纵欲为养生也。故其言又曰:“生民之不得休息,为四事故。一为寿,二为名,三为位,四为货。有此四者,畏鬼、畏人、畏威、畏刑。此谓之遁人也。可杀可活,制命在外。不逆命,何羡寿;不矜贵,何羡名;不要势,何羡位;不贪富,何羡货。此之谓顺民也。天下无对,制命在内。”夫曰不逆命,曰制命在内,此岂纵欲者之言哉!唯其有得于此,故不以天下之奉为乐;不以天下之奉为乐,故能人我各守其分而不相侵害,而为我之说立。后人只知杨子为我,而岂知为我亦不易哉!
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