泰和胡直正甫譔
征孔上
弟子曰:弟子窥测灵则,而知尧舜之执中、文王之顺则、孔子之不踰矩,皆不越瞬盻而髣佛其都矣。虽然,孔子之身通乎上下,学不知取衷孔子,是犹操弓而不知正鹄之为的也,运毂而不知周行之为趋也,则学非其至矣。夫世儒者,亦岂不知孔子之为至哉!其于孔子之学,果有近乎?胡子曰:甚哉,岂易言与!夫世儒自以为户籍孔子矣,而不知自失其正贯也;自以为俎豆仲尼矣,而不知自违其主鬯也。夫世儒自失正贯而违主鬯者,非孔子高且远也,以孔子近在衣带,而世儒竞索之道涂也。今夫世之谱孔子之年者,则曰孔子某年在鲁、某年在齐、某年为中都宰、某年为大司寇,此特谱行迹耳,而未足以得其年也。惟孔子自名曰:吾十有五而志于学,至于七十从心所欲不踰矩,此则自谱其年者,为独真也。世之谱孔子之宗者,曰孔子之先宋之后也、宋殷之裔也、自微子五世之孔父嘉以孔为氏,此特谱世系耳,而未足以得其宗也。惟孔子自名曰:文王既没,文不在兹乎,此则自谱其宗者为独真也。谱孔子之聪明者,曰孔子辨羵羊专车、识长人楛矢、测厘庙之灾、别五土之性、预知商羊萍实之应、大夫诸侯有问专对、若转轮焉而不穷也,此特谱孔子闻识耳,而孔子不贵也。孔子盖曰君子多乎哉不多也,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,已而自名曰我非生而知之也、好古敏以求之者也,又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、乐以忘忧、不知老之将至云耳,又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、抑为之不厌、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,此则孔子自谱其所为聪明者,为独真也。谱孔子之形体者,曰孔子身长九尺六寸、月角日准、龙颡河目、有圣人之表,又曰其顶似唐尧、其颡似虞舜、其项类皋陶、其肩类子产、自腰以下不及禹者三寸,特谱其形似耳,而其神不存也。唯门人曰:子温而厉、威而不猛、恭而安,而曾子之告门人曰:江汉以濯之、秋阳以暴之、皜皜乎不可尚已,此则谱孔子形性为独真也。夫世之谱孔子者,非不高且远也,然而不如孔子之自名与曾子之所名者,何哉?诚以孔子与门人近取诸身,而不在物也。夫孔子之学果高且远也,则亦孰愈其自名与当时门人名之之为真也?今也欲户籍而俎豆之,乃猥以己意而竞索物理之表,是何异于适京而禺辕、引盻泰山而流沙其车也,其不得为孔子正贯主鬯者,则儒者自远也,岂孔子高且远哉?故亦不易言也。
曰:孔子志何学也?曰:古者十五而入大学,大学者即习乎古大人之学,所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至善者是也。凡十五入大学者,未必能志学,唯孔子十五即志于学焉。所谓志,即孔子所自言发愤忘食者是也,非曰其心向慕之而已也。曰:发愤何与于明德、亲民、止至善哉?曰:明德者人心有本明,即朱子所谓本体之明是也。此本体者,以为君为仁德也,以为臣为敬德也,以为子为孝德也,以为父为慈德也,以交于国人为信德也,是谓明德。愤之义,从心从贲,贲即明也。唯孔子发之,不以气昏,不以欲蔽于仁敬孝慈信,而不失其体也,故曰在明明德。于为君而仁以治民也,为臣而敬以事君也,为子而孝以事父也,为父而慈以育子也,为国人而信以相交也,而皆不失其体也,故曰在亲民。于为君而止于仁也,为臣而止于敬也,为子而止于孝也,为父而止于慈也,为国人交而止于信也,而所谓不失其体者,无不用极也,故曰在止于至善。凡皆启于一念之贲、一发愤之功,故发愤即为孔子明明德、亲民、止至善之学。他人非不愤也,而或作焉辍焉者多也。孔子发愤,则至于忘食,可见孔子之志于学焉者与他异也,故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。
曰:三十而立,何也?曰:孔子自十五而志大学,其始志用力也,不能无乍兴乍仆、乍明乍昏之病,已而用力至十又五年,然后此体不为气昏欲蔽,随地应用,而屹然有立矣。此体屹然有立,始可言志立,故曰三十而立。是立也,即大学知止有定、颜子所立卓尔、孟子有诸己之谓信是也。学至于立,则如作室者有基矣,故程伯子曰:志立而学半。
曰:孔子既三十而立,则世之得失利害弗之惑矣,然又十年而后不惑,何耶?曰:古之学者能外得失利害矣,而或不能外死生;能外死生矣,而或不能外毁誉;能外毁誉矣,而天下之人情学术似是而非、似非而是,变易纷沓,虽闻道,或不能无惑也。孔子既立,又用力十年而后不惑,故曰四十而不惑,即大学所谓定静安虑得,他日孟子不动心同也。
五十而知天命,何也?曰:维天之命,而人得之为性,性即人心本明者是也。孔子既能明其本明者而至不惑,又用力十年则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矣,既至命,则自能知命。辟如登泰山而居者,自能周知泰山者也。此知犹干知大始之知,知即主也。方其立,则立此命也;不惑,则可以至命。至是则主宰天命,而造化在我矣。造化在我,则非无穷通而穷亦通也,非无治乱而乱亦治也,非无死生古今而死亦生、今亦古也,即易所谓先天弗违、中庸所谓逹天德者是也。故曰知天命。曰:若是,则孔子之学与先儒所训穷至物理者,一何其径庭也!曰:儒者必曰先知后行,今如所训十五而学三十而立,则为先行;四十不惑,则为后知。其与先知后行之训,又有悖矣。儒者以穷至物理为入门,所谓穷其当然与其所以然皆始学事也。今训不惑,则谓知其所当然;训知天命,则谓知其所以然,是孔子以四五十之年,乃得为始学之事。则在学者为过早,而在孔子为过晚矣,不又悖之甚乎?今操笔童子莫不曰,吾性之仁知其为天之元,吾性之礼知其为天之亨。以此为知天命,是操笔童子贤于仲尼远矣,其又可通乎?曰:然。
六十而耳顺,何也?曰:闻之师曰,夫人闻善言而悦耳、闻不善言而拂耳者,常也。此在贤者尤甚,伯夷耳不闻恶声,未化故也。孔子至六十,闻恶言未尝不谓恶,然而无拂耳之累,以其无意必固我故也。熟而化也。故曰六十而耳顺。记曰:虽圣人有所不知。若谓声入心通,此恐未然。
七十而从心不踰矩,何也?曰:矩即所谓止至善者,亦即尧舜之中、文王之帝则、箕子之极是也,吾所谓灵则、所谓天权天度者是也。孔子十五志学,即志此矩,自七十之前固未尝踰矩,但至七十而后,能从心不踰矩。夫从心不踰矩,则一毫意必固我无有也。孔子非所谓圣不可知者欤!夫孔子所自名者,乃情语也,非曰以是为谦而诲人者也。嗟夫,今人自谓从事终身,乃不能望孔子之立与不惑,又况知命、耳顺、从心不踰矩乎!何者?以今人不如孔子之志故也。然则学孔子者,其亦自审其志已乎!若夫求之物理,则益远矣。
曰:发愤忘食,既闻命矣。然则孔子恶贲,何也?曰:孔子恶夫贲于外者也。夫唯无意于外贲,然后能发其内贲矣,又何患不外贲哉?曰:乐以忘忧,何也?曰:人心之体本乐也,唯自昏蔽其体,则恒多忧。方其昏蔽,虽饮食歌谔、读书考古,顷蹔适耳,忧可免乎?唯能自发其本明,无一昏蔽,则心得其体,自无弗乐,又何忧焉?故愤无弗乐也,乐乃为愤也。孔子为人终身愤乐已耳。故曰不知老之将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