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虛篇
須頌篇曰:「古有虛美,誠心然之,信久遠之偽,忽近今之實,斯蓋三增、九虛所以成也。」對作篇曰:「九虛、三增,所以使俗務實誠也。」
世信虛妄之書,以為載於竹帛上者,皆賢聖所傳,無不然之事,故信而是之,諷而讀之;睹真是之傳,與虛妄之書相違,則并謂短書不可信用。短書,見謝短篇注。盼遂案:此云短書者,仲任謂世俗以真是之傳為短書也。夫幽冥之實尚可知,沈隱之情尚可定,顯文露書,是非易見,籠總并傳,非實事,用精不專,無思於事也。
夫世間傳書諸子之語,多欲立奇造異,作驚目之論,以駭世俗之人;為譎詭之書,譎詭,乖異也。以著殊異之名。
傳書言:延陵季子出游,韓詩外傳十云:「游於齊。」吳越春秋云:「去徐而歸。」見路有遺金。當夏五月,有披裘而薪者。季子呼薪者曰:「薪者」,外傳作「牧者」。下同。「取彼地金來。」薪者投鎌於地,瞋目拂手而言曰:字林曰:「瞋,張目。」「何子居之高,視之下,儀貌之壯(莊),語言之野也?孫曰:「壯」當作「莊」。「莊」、「野」對文。韓詩外傳十作「貌之君子而言之野也」,是其義。吾當夏五月,披裘而薪,高士傳「薪」上有「負」字。豈取金者哉?」季子謝之,請問姓字。薪者曰:「子皮相之士也!何足語姓字?」遂去不顧。見韓詩外傳、吳越春秋。(今本佚,書抄一二九、類聚八三、御覽六九四。)
世以為然,殆虛言也。
夫季子恥吳之亂,吳欲共立以為主,終不肯受,去之延陵,終身不還,公羊襄二十九年傳:「謁也、餘祭也、夷昧也,與季子同母者四。季子弱而才,兄弟皆愛之,同欲立之以為君。謁曰:『今若是迮而與季子國,季子猶不受也。請無與子而與弟,弟兄迭為君,而致國乎季子。』皆曰:『諾。』故諸為君者,皆輕死為勇,飲食必祝,曰:『天苟有吳國,尚速有悔於予身。』故謁也死,餘祭也立;餘祭也死,夷昧也立;夷昧也死,則國宜之季子者也。季子使而亡焉。僚者,長庶也,即之。季子使而反,至而君之爾。闔廬曰:『先君之所以不與子國而與弟者,凡為季子故也。將從先君之命與?則國宜之季子者也;如不從先君之命,則我宜立者也。僚惡得為君乎?』於是使專諸刺僚,而致國乎季子。季子不受,曰:「爾弒吾君,吾受爾國,是吾與爾為篡也。爾殺吾兄,吾又殺爾,是父子兄弟相殺,終身無已也。」去之延陵,終身不入吳國。」何注:「延陵,吳下邑。不入吳國,不入吳朝也。」廉讓之行,終始若一。許由讓天下,見莊子讓王篇。不嫌貪封侯;伯夷委國饑死,見史本傳。不嫌貪刀鉤。吳曰:左氏傳云:「錐刀之末,盡爭之矣。」杜注:「錐刀,喻小事也。」刀鉤猶云錐刀矣。劉盼遂曰:「嫌」,「慊」之借字。嫌亦貪也,「嫌貪」駢字。孟子:「行有不慊於心。」趙注:「慊,快也。」齊策:「齊桓公夜半不嗛。」高注:「嗛,快也。」慊、嗛、嫌,同聲通用。下文諸「嫌」字同。暉按:劉訓「嫌」為「貪」,以為「嫌貪」駢字,非也。淮南氾論篇:「孔子辭廩丘,終不盜刀鉤;許由讓天子,終不利封侯。」為此文所襲。此云「貪」,猶淮南言「盜」言「利」也。不得以「嫌貪」連讀。下文「何嫌一叱生人取金於地」,句無「貪」字,明非「嫌貪」駢字。「何嫌貪地遺金」,若依劉說,則「地遺金」三字,殊為不詞。當以「不嫌」連讀,下「何嫌」同。嫌,得也,易坤卦釋文:「嫌」、荀、虞、陸、董作「兼」。國策秦策二注:「兼,得也。」「嫌」、「兼」通用。「許由讓天下,不嫌貪封侯」,言許由既能讓天下,則不得貪封侯也。今語謂事之不至於此,猶曰「不得」。下文云:「季子能讓吳位,何嫌貪地遺金。」又云:「棄其寶劍,何嫌一叱生人取金於地。」談天篇:「人生於天,何嫌天無氣。」儒增篇:「能至門庭,何嫌不窺園菜。」書解篇:「材能以其文為功於人,何嫌不能營衛其身。」諸「嫌」字並當訓作「得」。若依劉說,訓為「貪」,則上列諸文,有不可解矣。盼遂案:「嫌貪」二字平列,「嫌」亦「貪」也。孟子:「行有不慊于心。」趙注:「慊,快也。」齊策:「齊桓公夜半不嗛。」高注:「嗛,快也。」慊,嗛與嫌,古皆通用。下文「季子能讓吳位,何嫌貪地遺金」,「季子不負死者,棄其寶劍,何嫌一叱生人,取金于地」,諸「嫌」字皆同。廉讓之行,大可以況小,小難以況大,況,比也。季子能讓吳位,何嫌貪地遺金?
季子使於上國,道過徐,徐君好其寶劍,未之即予。還而徐君死,解劍帶冢樹而去,見史記吳世家及本書祭意篇。廉讓之心,恥負其前志也。季子不負死者,棄其寶劍,何嫌一叱生人取金於地?
季子未去吳乎?公子也;已去吳乎?延陵君也。季札,吳王壽夢季子,封延陵。公子與君,出有前後,車有附從,不能空行於塗,明矣。既不恥取金,何難使左右?而煩披裘者?
世稱柳下惠之行,言其能以幽冥自脩潔也。荀子大略篇:「柳下惠與後門者同衣而不見疑。」毛詩巷伯傳:「嫗不逮門之女,而國人不稱其亂。」賢者同操,故千歲交志。置季子於冥昧之處,尚不取金,況以白日,前後備具,取金於路,非季子之操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