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曰:若以陰陽為形而上者,則形而下者復是何物﹖熹則曰:凡有形有象者,皆器也;其所以為是器之理者,則道也。如是,則來書所謂始終、晦明、奇偶之屬,皆陰陽所為之器,獨其所以為是器之理,如目之明、耳之聰、父之慈、子之孝,乃為道耳。
陸曰:《通書》云「中者,和也,中節也,天下之達道也,聖人之事也。故聖人立教,俾人自易其惡,自致其中而止矣。」周子之言中如此,亦不輕矣。外此,豈更別有道理,乃不得比虛字乎﹖所舉《理性命章》五句,但欲見《通書》言「中」言「一」,而不言「無極」耳。「中焉止矣」一句,不妨自是斷章。兄必見誣以屬之下文。兄之為辯,失其指歸,大率類此。
朱曰:周子言「中」,而以「和」字釋之,又曰「中節」,又曰「達道」。彼非不識字者,而其言顯與《中庸》相戾,則亦必有說矣。蓋此中字,是就氣稟發用而言其無過不及處耳,非直指本體未發無所偏倚者而言也。豈可以此而訓極為中也哉!
陸曰:《大傳》、《洪范》、《毛詩》、《周禮》與《太極圖說》孰古﹖以極為形,而謂不得為中;以一陰一陽為器,而謂不得為道。無乃絀古書為不足信,而任胸臆之所裁乎!
朱曰:《大傳》、《洪范》、《詩》、《禮》皆言極而已,未嘗謂極為中也。先儒以此極處常在物之中央,而為四方之所面向而取正,故因以中釋之,蓋亦未為甚失。而後人遂直以極為中,則又不識先儒之本意矣。
陸曰:來書謂周子說出人不敢說底道理,謂之無極。誠令以無方所、無形狀而言,不知人有甚不敢道處。但加之太極之上,則吾聖門正不肯如此道耳。
朱曰:「無極而太極」,猶曰「莫之為而為,莫之致而至」,又如曰「無為之為」,皆語勢之當然,非謂別有一物也。其意則固若曰:非如皇極、民極、屋極之有方所形象,而但有此理之至極耳。若曉此意,則于聖門有何違叛,而不肯道乎﹖「上天之載」,是就有中說無;「無極而太極,是就無中說有。若實見得,即說有說無,或先或後,都無妨礙。今必如此拘泥,強生分別,曾謂「不尚空言,專務事實」,而反如此乎!
陸曰:夫乾確然示人易矣,夫坤聵然示人簡矣,太極亦何嘗隱于人哉!尊兄兩下說無說有,不知漏洩得多少!如所謂「太極真體,不傳之祕」,「無物之前,陰陽之外」,「不屬有無,不落方體」,「迥出常情,超出方外」等語,莫是曾學禪宗,所得如此﹖平時既私其說以自妙,及教學者,則又往往祕此,而多說文義,此「漏洩」之說所從出也。以實論之,兩頭都無著實,彼此只是葛藤。末說氣質不美者樂寄此以神其姦,不知繫絆多少好氣質底學者!既以病己,又以病人,殆非一言一行之過。兄其無以久習于此而重自反也!
朱曰:太極固未嘗隱于人,然人之識太極者則少矣。往往只是于禪學中認得箇昭昭靈靈,能作用底,便謂此是太極。而不知所謂太極乃天地萬物本然之理,亙古亙今,顛撲不破者也。「迥出常情」等語,只是俗談,即非禪家所能專有,不應儒者反當回避。況今雖偶然道著,而其所見所說,即非禪家道理。非如他人,陰實祖用其說,而改頭換面,陽諱其所自來也。如曰「私其說以自妙,而又祕之」,又曰「寄此以神其姦」,又曰「繫絆多少好氣質底學者」,則恐世間自有此人,可當此語。熹雖無狀,自省得與此語不相似也。
宗義案:朱、陸往復,幾近萬言,亦可謂無餘蘊矣。然所爭只在字義、先後之間,究竟無以大相異也。惟是朱子謂「無極即是無形,太極即是有理,在無物之前而未嘗不立于有物之後,在陰陽之外而未嘗不行于陰陽之中」,此朱子自以理先氣後之說解周子,亦未得周子之意也。羅整菴《困知記》謂:「『無極之真,二五之精,妙合而凝』三語,不能無疑。凡物必兩而後可以言合。太極與陰陽,果二物乎﹖其為物也果二,則方其未合之先,各安在邪﹖朱子終身認理氣為二物,其原蓋出于此。」不知此三語,正明理氣不可相離,故加「妙合」以形容之,猶《中庸》言「體物而不可遺」也。非「二五之精」,則亦無所謂「無極之真」矣。朱子言無形有理即是,是尋「無極之真」于「二五之精」之外,雖曰無形而實為有物,亦豈無極之意乎!故以為歧理氣出自周子者,非也。至于《說》中「無欲故靜」一語,非其工夫之下手處乎﹖此語本孔安國「仁者靜」之注,蓋先聖之微言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