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使掌朝會矣,皆曰「不知其仁」,不欲以才混德也。子文之忠,文子之清,曰「未知,焉得仁」,不可以一節概生平也。宰我之食稻衣錦,季氏之舞佾歌《雍》,直斥之為「不仁」,惡忘親,嚴犯分也。慨好仁,惡不仁之未見,中心安仁者天下一人,言夫全德之難其人也。一日用力,力無不足,我欲仁,仁斯至,言夫奮往之當決其機也。其他如仁者不憂、,仁者有勇,觀過知仁,殺身成仁,仁者靜,仁能守,立人達人,能好人,能惡人,無終食之間違仁,力行剛毅木訥近仁,亦既詳矣。而後儒則以為聖人之言仁雖多,究未曾正定說出,使學者有畫一可由之路,于是紛紛各立宗旨,以矜獨得,一似乎孔子有漏義,乃賴後儒之補救也。曾不知聖人之言,如詔入室,學者得門,八面皆可入。況于哀公問政之對,昭然已直揭其體,實指其功,曰:「仁者,人也,親親為大。」此聖人爾后之告,實為言仁之宗主,當時之人,孰不知之。惟以聖門有此一言為之主,故其餘之言皆可因人隨事以指點,總不失斯言之會歸耳。試以證之。孟子曰:「仁也者,人也。」「親親,仁也」「仁之實,事親是也。」孔、孟之言仁,如出一口,柰何不察,後之君子,謂吾性中曷嘗有孝弟來,而反以孝弟也者為仁之本,故解作好仁之本,明自背于孔,孟與!總之,後儒謂性生于有生之初,知覺發于既生之後。性,體也;知覺,用也。性,公也;知覺,私也。不可即以知覺為性。愛親敬長屬乎知覺,故謂性中無孝弟,而必推原其上一層。不知性雖為公共之物,而天命于人,必俟有身而後有性。吾身由父母而生,則性亦由父母而有。性由父母而有,似屬一人之私,然人人由父母而有,則仍是公共之物。夫公共之物,宜非止以自愛其親,然人人之所以自愛其親,正以見一本大同之道。所以孔子曰:「夫孝,天之經也。」謂之天經者,蓋以此愛親之心具自孩提之童,不學不慮,一本乎天,乃吾良知良能之知覺,即性體也。及長而知敬兄者,此也;忠君者,此也;勇戰者,此也;仁民愛物者,此也。無二心也。故曰:「孝弟之至,通于神明,光于四海」「堯、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。」而猶謂孝弟之非仁,乃藐之而他是求邪﹖且佛氏之言性,何嘗不精,所以為異端者,正以不就人言性,求性于父母未生前,合含生蠢動以為本覺,于是其視父母也甚輕。害道之大,全在于此。孔子言性,止就人而言。故孟子道性善,亦曰「人無有不善」,不合牛犬于內也。言仁則曰「親親」,以無父母即無此身,父母即天地,我與父母固結而不可解之心,不知其所自來,此天然之至性,乃所謂仁也。儒、釋之界限惟此,吾儒胡為而復墮其霧乎﹖王塘南曰:「聖學主于求仁,而仁體最難識。若未能識仁,只從孝弟上懇惻以求盡其力。當其真切于孝弟時,此心油然藹然而不能自已,則仁體即此可默會。」先遺獻曰:「人生墮地,分父母以為氣質,從氣質而有義禮。則義理之發源,在於父母。人能事事以父母為心,便是天理,便是仁也。」嗚呼!孔、孟求仁之學,惟塘南與先遺獻,可謂撥雲霧而睹青天矣!
楊開沅謹案:「仁者渾然與物同體」,即《大學》「格物」之物,所謂「有物有則」也。「此道與物無對」,即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必慎之獨,天命之性體也。惟萬物皆備于我,所以同體;推而放之四海而準,所以無對。
定性書
百家謹案:橫渠張子問于先生曰:「定性未能不動,猶累于外物,何如﹖」先生因作是篇。
所謂定者,動亦定,靜亦定,無將迎,無內外。苟以外物為外,牽己而從之,是以己性為有內外也。且以己性為隨物于外,則當其在外時,何者為在內﹖是有意于絕外誘,而不知性之無內外也。既以內外為二本,則又烏可遽語定哉!夫天地之常,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;聖人之常,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。故君子之學,莫若廓然而大公,物來而順應。《易》曰:「貞吉,悔亡。憧憧往來,朋從爾思。」苟規規于外誘之除,將見滅于東而生于西也,非惟日之不足,顧其端無窮,不可得而除也。人之情各有所蔽,故不能適道,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。自私,則不能以有為為應;用智,則不能以明覺為自然。今以惡外物之心,而求照無物之地,是反鑑而索照也。《易》曰:「艮其背,不獲其身。行其庭,不見其人。」孟氏亦曰:「所惡于智者,為其鑿也。」與其非外而是內,不若內外之兩忘也。兩忘,則澄然無事矣。無事則定,定則明,明則尚何應物之為累哉!聖人之喜,以物之當喜;聖人之怒,以物之當怒。是聖人之喜怒,不繫于心而繫于物也。是則聖人豈不應于物哉﹖烏得以從外者為非,而更求在內者為是也﹖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,而視聖人喜怒之正,為何如哉﹖夫人之情易發而難制者,唯怒為甚。第能于怒時遽忘其怒,而觀理之是非,亦可見外誘之不足惡,而于道亦思過半矣。
百家謹案:先生他日又曰:「治怒為難,治懼亦難,克己可以治怒,明理可以治懼。」
劉蕺山曰:此伯子發明主靜立極之說,最為詳盡而無遺也。稍分六段看,而意皆融貫,不事更端,亦不煩詮解。今姑為之次第:首言動靜合一之理,而歸之常定,乃所以為靜也。是內非外,非性也;離動言靜,非靜也。「天地之常」以下,即天地之道以明聖人之道不離物以求靜也。「人之情」以下,言常人之情自私用智,所以異于聖人而終失其照物之體也。「《易》曰」以下,又引《大易》、孟子之言以明自私用智之必不然也。「聖人之喜」以下,又即聖人應物之情以明外物之不足惡。而「夫人之情」以下,又借怒之一端,于極難下手處得定性之法如此,又以見外物之不足惡也。合而觀之,主靜之學,性學也。「人生而靜,天之性也。感于物而動,性之欲也。」聖人常寂而常感,故有欲而實歸于無欲,所以能盡其性也。常人離寂而事感,離感而求寂,故去欲而還以從欲,所以自汩其天也。主靜之說,本千古祕密藏,即橫渠得之,不能無疑。向微程伯子發明至此,幾令千古長夜矣。
百家謹案:「性無內外」云者,羅整菴云:「內外只是一理也。」「情順萬物而無情」者,先遺獻云:「此語須看得好。孔子之哭顏淵,堯、舜之憂,文王之怒,所謂『情順萬物』也。若是無情,則內外兩截,此正佛氏之消煞也。『無情』只是無私情,如下文聖人之喜怒,以物之當喜怒,而無自私用智之喜怒。」
百家又案:嘉靖中,胡柏泉松為太宰,疏解《定性書》,會講于京師,分作四層:「一者,天地之常,心普物而無心,此是天地之定。二者,聖人之常,情順物而無情,此是聖人之定。三者,君子之學,廓然大公,物來順應,此是君子之定。四者,吾人第于怒時遽忘其怒,觀理是非,此是吾人之定。吾人希君子,君子希聖人,聖人希天地。」是日,天下計吏俱在京,咸會于象房所,約五千餘人。羅近溪、耿天臺、周都峰,徐龍灣並參講席,莫不飽飫斯義。
語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