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但险恶,而且诡异。神秀写偈子的时候,气氛明明一片祥和,没人去和神秀竞争只是因为神秀实在是众望所归,也没见他用什么阴谋诡计去威胁利诱同门师兄弟,弘忍在表达对神秀的传法期许时也没有顾忌神秀会遭遇什么不测,"传法之人命如悬丝"之类的话也一点儿没对神秀说过,怎么事情一到慧能这里就一下子风云突变了呢?或者,见到慧能的偈子之前,弘忍已经自知不敌神秀的新兴势力,表面上摆一摆掌门威风,心底里早已经听天由命,而见到慧能的偈子之后,弘忍突然看到了一线希望--最后关头的一线希望?
平心而论,神秀是众望所归,慧能是众望所不归,一个是上座教授师,一个只是舂米的工友,一个是树大根深,一个来冯墓山只不过八个月的时间,如果让慧能来作领导人确实难免人心不服。可是,纵然不服,应该也不至于要闹到加害慧能的地步吧?我们可以想像的最坏情况是:弘忍死后,大家不愿意遵从弘忍的遗命,联手把慧能赶下台来,继续扶植神秀;或者弟子们分化为两派,一派支持神秀,一派支持慧能,大家只文攻而不武斗,各立山头,井水不犯河水;无论如何都不会恶劣到人身伤害的程度,毕竟都是想要修佛的善男信女呀。
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矛盾是:弘忍把慧能叫到讲堂传法授衣是三更时分,送慧能离开冯墓山竟然还是三更时分?!
这段记载,似乎是埋下了日后禅宗南北两大宗派对立斗争的伏笔,但考之当时的禅门历史,根本就不存在这样势同水火的严峻局面。而且,就算多年之后,神秀和慧能一北一南分头弘法,也远远谈不上什么"南能北秀"的并立--神秀是"两京法主,三帝国师",在当时的佛教界独领风骚一辈子,慧能只是在南方边陲小打小闹而已。并立之说,如果说"南慕容,北乔峰",这是南北双雄,谁也不会说"南慕容,北阿紫",因为实在悬殊太大。而且,终慧能和神秀一世,两人也没有过什么水火之争,相反,神秀似乎还曾向皇帝推荐过慧能,甚至亲自发出过邀请。
另一个问题是:终慧能和神秀一世,也没见有过所谓付衣传法的事情。从《楞伽师资记》、《传法宝记》等其他资料来看,慧能如果只在那天三更天匆匆听了一下弘忍的讲经传法,这和"十大弟子"的说法似乎存在矛盾,况且弘忍并不曾指定过什么接班人,当时正统法嗣的观念也并不浓厚。其间区别就好像皇位继承之于学生毕业:前者强调正统法嗣,强调一代只能有唯一的一个真命天子,只有这个真命天子才能手持玉玺;后者就散淡多了,学生毕了业,有些人继续深造,有些人自己作了老师,有些人出去工作,不会说每一代只能有一个学生转行当老师。况且以大乘佛教的宗旨而论,弘扬佛法总是好的,那么,多多培养一些弟子,让他们四处弘法,这不是很好么?
据胡适的考证,在慧能和神秀死后,慧能的弟子神会在滑台召开无遮大会,骤然向神秀的弟子们发难,抬出了付衣传法的正统论,质疑神秀的合法身份。
世上的派别斗争大体有两种情况:一是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,事从两来,莫怪一人;一是好比桌上放着一块蛋糕,有人切了一刀,拿起一块说"这是我的",剩下的那一块蛋糕也就自然被划为"别人的"。神会的发难就相当于在蛋糕上切的那一刀,明确划分了正统和旁门、顿教和渐教、南宗和北宗,这才引发了一段教派之间的激烈斗争,神秀门下甚至还串通官府要给神会治罪,这一段历史才正符合弘忍那句"传法之人命如悬丝"。
神会是个伟大的斗士,又加上安史之乱的一段因缘际会,这根悬丝赢得了最后的胜利。后来北宗没落,南宗挺进,主要都是神会的功劳。慧能被尊为禅宗六祖,自然也是神会的功劳--官方先是认可了神会为禅宗七祖,这么一来,神会的老师慧能就正式成为禅宗六祖了。
但是,事功归事功,事实归事实,神会的话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,这是要画上大大的问号的。神会在滑台大会上提出达摩以来的法统传承,随后被神秀弟子问到达摩以前的谱系,神会竟然信口开河说从佛陀传到达摩一共八代,一时间竟也蒙混过关,后来神会和自己的弟子们也觉着这个说法漏洞太大了,于是修修补补,编书的时候最后改成了二十八代。但无论是八代还是二十八代,没有一点儿是靠谱的。和尚平时都有不打诳语的戒律,但要打起诳语来倒更容易取信于人。
从神会和神秀弟子们的斗争来看,公然造假、打击迫害,什么手段都用上了,当然,大家这样做也许都是为了各自的神圣的目的,既然大节无亏,小节自然可以忽略不计。--这种心态既是宗教史上屡见不鲜的,也是我们很多人认为理所当然的。是的,为了一个神圣的目的,如来佛祖也好,玉皇大帝也好,某某主义也好,做出"必要的牺牲"总是无可厚非的。但这确实容易使人对所谓信仰产生质疑:我们到底应该信仰一些诸如如来佛祖、玉皇大帝或某某主义之类的具像的东西,还是应该信仰一些诸如公正、诚实、互助这样一些抽象的东西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