已而太宗文皇帝師入南京,繼統皇極。工部尚書茹瑺入殿,首賀即位。文帝呼謂之曰:「瑺,吾今日得罪于天地祖宗,奈何?」瑺叩首曰:「殿下應天順人,何謂之得罪乎?」文帝大悅,進封忠誠伯。
文帝以京都已定,欲首詔天下,然後大封靖難功臣。時道衍功居第一,文帝首召,復姚姓,賜名廣孝。尋拜柱國、太子少師,固辭,不許。欲令草詔,廣孝薦方孝孺,三召不至。十月,乃命大學士楊士奇于內閣草詔,其略云:
太祖高皇帝以某年蚤逝,青宮建儲之議,出于皇考之心。初欲立朕,朕躬自揆度,小宗不得干預正統,力辭其命,乃讓太孫。夫何即位以來,素乏人君之度,每存盆子之態,况親倖邪臣,黜逐正人,權佞當朝,國政日壞。兼之以資稟昏庸,罔有聞知。如此欲望其為君以致治天下,豈不難哉!且祖宗成法,率意變亂,宗親無罪,輒被勦除。又嘗喜怒任刑,無辜受戮,實失四海民望,人心為之久離,天下聞之痛怨。朕竊思我皇考創業天下,實為艱難而得,豈一旦付孺子喪之可乎?故不得已行湯武之舉,隨行順旅,直擣江南。朕膺天命寵眷,遂繼祖宗大統。少帝聞天討之威,心實赧惶,潛自引决後宮。朕今釋其前非,復其故號,厚德溥矣。至于僣稱建文年號,可革除之,併為洪武三十五年。明年癸未,可改元永樂。嗚呼!鼎新革命,再造國家,厥隆懋化,以躋斯世斯民于仁壽之域,豈不同符永樂也哉!
文皇復下故帝二少子于中都之獄,使禁錮終身焉,令子孫世不許出仕。
宣德元年丙午孟春,宣宗章皇帝即位。少帝自江南來歸京師,上書云:「吾當時避難後宮,密竇以出,人不知也。就祝髮為僧某寺,約居幾十秋矣。吾于革代之際,深自退藏,故人無聞我生者,且皇帝尚有密敕在此可考。吾今年餘七十,來無所望,祇欲還家,死于自土上耳,何得淹沒異鄉而不知者哉!他日史官亦知我非自刎也。」于是奏聞,章皇敕當時故老之臣,以物色辨其真偽。至則一老衲而已,莫知其為故君也。獨一老宦頗憶少帝舊容,遂訪問焉。而故帝視其老宦若素識者,不覺涕泗流溢,乃云:「吾于七夕之時,賜桃實三枚與爾,爾匍匐階下,食其一,以懷其二。吾問爾藏之由,爾對曰:『臣有父老在家,欲懷此以獻。』吾嘉爾孝,復賜五枚,今頗憶此否?」老宦忽覺悟,遂抱持大哭。已後吏部尚書蹇義、右都御史洪英等聞故君復在,皆來訪問先朝密事,歷歷無差謬言,始知其為不死矣。乃相向拜而泣者久之,一時故臣皆來吊探,莫不哀痛。至是,僉舉以實聞,章皇帝詔厚養于諸王館中。未幾,一夕暴卒,眾皆疑其遇毒也,後命以公禮葬于郊外。少帝在京師有感懷詩一律云:「淪落江南數十秋,可憐霜雪已盈頭。乾坤有恨家何在?江漢無情水自流。長樂宮中雲氣散,昭陽殿上雨聲愁。新浦細草年年錄,野老吞聲哭未休。」此詩感慨無窮,含蓄無限,凄凉意思,吾固知其失天下而獨飲恨于萬世矣。嗚呼!是誠可悲哉!讀少帝之詩而不墮淚流涕者,亦幾希。
○方孝孺
孝孺字希直,號遜志齋,又號正學,寧海人。少以孝謹節儉知名。其父嘗仕于魯,因被誣謫戍。孝孺丱角時,上書代役,名已播海內。嘗從宋景濂甫先生游,學益大進,心實希聖,遂為四海文宗。洪武中,辟教西漢,造就多士,遐邇徹聞。蜀王聞其賢,嘗聘置左右,輒啟正道。每見,必以仁義道德之言陳于王前。建文初,館閣交章薦其有輔弼才,於是召入翰林,方將大展初蘊,不久竟罹國難。
文皇師入南京,首召姚廣孝曰:「朕欲詔天下,必得文學冠世者,方可任之。」廣孝以孝孺薦,於是遣使者召聘。孝孺聞之,閉門嫚罵,使者回奏,文皇優容之。 (「文皇優容之」,「容」原作「密」,據明朱當■〈氵眄〉國朝典故本改。) 又遣使者齎璽書,以太子賓客徵,孝孺抵徵書于地,仍大詬不已。事聞,文皇怒,復今以乘輿來促。孝孺自京城失守之日,已閉戶絕足不出,居嘗憂沮,輒不食,日就羸憊,有時悽然泣下,衣盡濕,家人為之感動。至是,三遣徵書迫之,自度不免,乃服斬衰以見。
文皇見之,勃然變色,因命草詔,孝孺大慟于殿前曰:「有死而已。」文皇怒曰:「汝服重服,不顧九族矣!」孝孺奮然曰:「殺我十族亦無奈!」因出不遜語,乃命出斬之, (「乃命出斬之」,原無「乃」字,據明朱當■〈氵眄〉國朝典故本補。) 孝孺張目大憤,出都門尚詈不已。臨刑時顏色不變,從容作絕命辭:其略曰:「奸臣得志兮謀國用猷,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。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?嗚呼哀哉兮庶不我尤。」孝孺沒後,誅及九族,五服之親,盡皆滅戮。文皇怒不已,必欲誅十族,後將其朋友代為一族誅之。自古忠臣得禍之烈,未有如孝孺以儕輩代刑兼及室家之辱者,是誠異聞也哉!
○練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