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退之《木居士诗》:“偶然题作木居士,便有无穷祈福人。”盖当时以枯木类人形,因以乞灵也。在今衡州之耒阳县北沿流三十里鳌口寺,至今人祀之。元丰初年旱暵,县令祷之不应,为令析而焚之。主僧道符乃更刻木为形而事之,张芸叟南迁郴州过而见之,题诗于壁云:“波穿火透本无奇,初见潮州刺史诗。当日老翁终不免,后来居士欲奚为。山中雷雨谁宜主,水底蛟龙睡不知。若使天年俱自遂,如今已复长孙枝。”予每愤南方淫祠之多,所至有之,陆龟蒙所谓“有雄而毅黝而硕者,则曰将军;有温而愿哲而少者,则曰某郎;有媪而尊严者,则曰姥;有妇而容者,则曰姑”,而三吴尤甚。所主之神不一,或曰太尉,或曰相公,或曰夫人,或曰娘子,村民家有疾病,不服药剂,惟神是恃。事必先祷之,谓之问神。苟许其请,虽冒险以触宪纲必为之;傥不诺其请,卒不敢违也。凡祷必许以牲牢祀谢刲物命,所费不资。祷而不验,病者已殂,犹偿所许之祭,曰弗偿其祸必甚。无知之俗,以神之御灾捍患为可,惴惴然不敢少解也。岂独若是乎?近时士大夫家亦渐习此风。士大夫稍有识者,心知其非,而见女子之易惑,故牵于闺帏之爱,亦遂狥俗,殊可骇叹。且神聪明正直而一者也,岂有以酒食是嗜?而窃福以饕餮于愚鲁之民,岂所谓聪明正直者耶?至于岳也、渎也,古先贤德有功于人,载在祀典,血食一方者,吾敢不钦奉之乎?所谓郎者、姑者,安能祸福于忠信之士,吾所未信也,世岂无一狄公为一革之?木居士既为令之所焚矣,彼庸髠者复假托以惑众,此尤可笑云。
东坡在黄州,而王文甫家东湖,公每乘兴必访之。一日逼岁除,至其家,见方治桃符,公戏书一联于其上云:“门大要容千骑入,堂深不觉百男欢。”
欧阳文忠公,本朝第一等人也,其前言往行见于国史墓碑及文集诸书中详矣,予复得四事于公之曾孙当世望之云。尝载于《泷冈阡表》。泷冈阡,盖欧阳氏松楸垄名也,今不传于世,惜其遗没,因识于此。
一云:公于为政仁恕,多活人性命,曰:“此吾先公之志也。”尝曰:汉法惟杀人者死,后世死刑多矣,故凡于死,非已杀人者多活之。其为河北转运使,所活二千余人。先是,保州屯兵闭城叛,命田况、李昭毫等讨之不克,卒招降之。既开城,况等推究反者二千余人,投于八井。又其次二千余人不杀,分隶河北诸州。事已完,而富相出为宣抚使,惧其复为患,谋欲密委诸州守将同日悉诛之。计议已定,方作文书,会公奉朝旨权知镇府,与富公相遇于内黄,夜半屏人,以其事告公。公大以为不可,曰:“祸莫大于杀降,昨保州叛卒,朝廷已降敇榜,许以不死而招之。八井之戮,已不胜其冤,此二千人者,本以胁从,故得不死,奈何一旦无辜就戮?”争之不能止,因曰:“今无朝旨,而公以便宜处置。若诸郡有不达事几者,以公擅杀,不肯从命者,事既参差,则必生事,是欲除害于未萌,而反趣其为乱也。且某至镇,必不从命。”富公不得已遂止。是时小人谮言已入,富、范势力难安。既而富公大阅河北之兵,将卒有所升黜;谮者献言富某擅命专权,自作威福,已收却河北军情,北兵不复知有朝廷矣。于是京师禁军亟因大阅,多所升擢,而富公归至国门,不得入;遂罢枢密,知郓州。向若擅杀二千人,其祸何可测也。然则公之一言,不独活二千人命,亦免富公于大祸也。
二云:公于修《唐书》,最后至局,专修纪、志而已,列传则宋尚书祁所修也。朝廷以一书出于两手,体不能一,遂诏公看详列传,令删修为一体。公虽受命,退而叹曰:“宋公于我为前辈,且人所见多不同,岂可悉如己意。”于是一无所易。及书成奏,御史局旧例修书,只列书局中官高者一人姓名,云某等奉敇撰,而公官高当书。公曰:“宋公于列传亦功深者,为日且久,岂可掩其名而夺其功乎?”于是纪、志书公姓名,列传书宋姓名,此例皆前未有,自公为始也。宋公闻而喜曰:“自古文人不相让,而好相陵掩,此事前所未闻也。”
三云:范公自言学道三十年,所得者平生无怨恶尔。公初以范希文事得罪于吕相,坐党人远贬三峡,流落累年。比吕公罢相,公始被进擢。及后为范公作神道碑言西事,吕公擢用希文,盛称二人之贤能,释私憾而共力于国家。希文子纯仁大以为不然,刻石时辄削去此一节,云:“我父至死未尝解仇。”公亦叹曰:“我亦得罪于吕丞相者,惟其言公所以信于后世也。吾尝闻范公自言平生无怨恶于一人,兼其与吕公解仇书见在范集中,岂有父自言无怨恶于一人,而其子不使解仇于地下,父子之性相远如此?”公知颍州时,吕公著为通判,为人有贤行,而深自晦默,时人未甚知。公后还朝力荐之,由是渐见进用。
四云:陈恭公执中素不喜公,其知陈州时,公自颍移南京,过陈,拒而不见。后公还朝作学士,陈为首相,公遂不造其门。已而陈出知亳州,寻罢使相,换观文,公当草制,自谓必不得好词。及制出,词甚美,至云:“杜门却扫,善避权势而免嫌;处事执心,不为毁誉而更守。”陈大惊,喜曰:“使与我相知深者不能道此,此得我之实也。”手录一本寄门下客李师中曰:“吾恨不早识此人。”
文忠公又有《杂书》一卷,不载于集中,凡九事,今亦附于此。云:秋霖不止,文书颇稀,丛竹萧萧,似听愁滴。顾见案上故纸数幅,信手学书枢密院东厅。
一云:谢希深尝诵《哭僧诗》云:“烧痕碑入集,海角寺留真。”谓此人作诗不必好句,只求好意。余以谓意好句必好矣。贾岛有哭僧诗云:“写留行道影,焚却坐禅身。”唐人谓烧却活和尚,此句之大病也。近时凡僧诗极有好句,然今人家多不传,如“马放降来地,雕盘战后云”,“春生桂岭外,人在海门西”。今之文士,未必有如此句也。学书勿浪书,事有可记者,他时便为故事。作诗须多诵古今人诗,不独诗尔,其余文字尽然。
二云:汉之文士,善以文言道时事,质而不俚,兹所以为难。往时作四六者,多用古人语及广引故事,主炫博而不思,述事不畅。近时文章变体,如苏氏父子以四六述叙,委曲精尽,不减古人。自学者变于为文,殆今三十年,始得斯人,不惟迟久而后获实,恐此后未有能继者耳。自古异人间出,前后参差不相待。余老矣,乃及见之,岂不为幸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