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天地,亙古今,無非一氣而已。氣本一也,而有往來、闔闢、升降之殊,則分之為動靜。有動靜,則不得不分之為陰陽。然此陰陽之動靜也,千條萬緒,紛紜膠轕,而卒不克亂,萬古此寒暑也,萬古此生長收藏也,莫知其所以然而然,是即所謂理也,所謂太極也。以其不紊而言,則謂之理;以其極至而言,則謂之太極。識得此理,則知「一陰一陽」即是「為物不貳」也。其曰無極者,初非別有一物依于氣而立,附于氣而行。或曰因「《易》有太極」一言,遂疑陰陽之變易,類有一物主宰乎其間者,是不然矣,故不得不加「無極」二字。造化流行之體,無時休息,中間清
濁剛柔,多少參差不齊,故自形生神發、五性感動後觀之,知愚賢不肖,剛柔善惡中,自有許多不同。世之人一往不返,不識有無渾一之常,費隱妙合之體,徇象執有,逐物而遷,而無極之真,竟不可見矣。聖人以「靜」之一字反本歸元,蓋造化、人事,皆以收斂為主,發散是不得已事,非以收斂為靜,發散為動也。一斂一發,自是造化流行不息之氣機,而必有所以樞紐乎是,運旋乎是,是則所謂靜也,故曰主靜。學者須要識得靜字分曉,不是不動是靜,不妄動方是靜。慨自學者都向二五上立腳,既不知所謂太極,則事功一切俱假。而二氏又以無能生有,于是誤認無極在太極之前,視太極為一物,形上形下,判為兩截。蕺山先師曰:「千古大道陸沈,總緣誤解太極。『道之大原出于天』。此道不清楚,則無有能清楚者矣。」
附朱陸太極圖說辯
陸象山與朱子書曰:梭山兄謂:「《太極圖說》與《通書》不類,疑非周子所為。不然,或是其學未成時所作。不然,則或是傳他人之文,後人不辨也。蓋《通書》《理性命章》言『中焉止矣,二氣五行,化生萬物,五殊二實,二本則一』,曰『一』,曰『中』,即太極也,未嘗于其上加『無極』字。《動靜章》言五行、陰陽、太極,亦無『無極』之文。假令《太極圖說》是其所傳,或其少時所作,則作《通書》時不言無極,蓋已知其說之非矣。」此言殆未可忽也。兄與梭山書云:「不言無極,則太極同于一物,而不足為萬化根本。不言太極,則無極淪于空寂,而不能為萬化根本。」夫太極者,實有是理,聖人從而發明之耳。非以空言立論,使後人簸弄于頰舌紙筆之間也。其為萬化根本,固自素定。其足不足,能不能,豈以人言不言之故邪﹖《易大傳》曰:「《易》有太極。」聖人言有,今乃言無,何也﹖作《大傳》時不言無極,太極何嘗同于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邪﹖《洪范》五皇極,列在九疇之中,不言無極,太極亦何嘗同于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邪﹖後書又謂:「無極即是無形,太極即是有理。周先生恐學者錯認太極別為一物,故著『無極』二字以明之。」《易》之《大傳》曰:「形而上者謂之道。」又曰: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。」一陰一陽已是形而上者,況太極乎!曉文義者舉知之矣。自有《大傳》,至今幾年,未聞有錯認太極別有一物者。設有愚謬至此,奚啻不能以三隅反;何足上煩先生,特地于太極上加「無極」二字,以曉之乎﹖且「極」字亦不可以「形」字釋之。蓋極者,中也。言無極,則是猶言無中也,是奚可哉!若懼學者泥于形器而申釋之,則宜如《詩》言「上天之載」,而于下贊之曰「無聲無臭」可也,豈宜以「無極」字加于太極之上。朱子發謂濂溪得太極圖于穆伯長,伯長之傳出于陳希夷,其必有攷。希夷之學,老氏之學也。「無極」二字,出于《老子》「知其雄」章,吾聖人之書所無有也。《老子》首章言「無名天地之始,有名萬物之母」,而卒同之,此老氏宗旨也。「無極而太極」,即是此旨。老氏學之不正,見理不明,所蔽在此。兄于此學,用力之深,為日之久,曾此之不能辨,何也﹖《太極圖說》以「無極」二字冠首,而《通書》終篇未嘗一及「無極」字。二程言論文字至多,亦未嘗一及「無極」字。兄今攷訂註釋,表顯尊信,如此其至,恐未得為善祖述者也。潘清逸豈能知濂溪者。明道、伊川親師承濂溪,當時名賢居潘右者亦復不少,濂溪之誌卒屬于潘,可見其子孫之不能世其學也,兄何據之篤乎﹖
朱答曰:來書反復其于無極太極之辨,詳矣。然以熹觀之,伏羲作《易》,自一畫以下,文王演《易》,自「乾元」以下,皆未嘗言太極也,而孔子言之;。孔子贊《易》,自太極以下,未嘗言無極也,而周子言之。夫先聖後聖,豈不同條而
共貫哉!若于此有以灼然實見太極之真體,則知不言者不為少,而言之者不為多矣,何至若此之紛紛哉!今既不然,則吾之所謂理者,恐其未足以為群言之折衷;又況于人之言有所不盡者,又非一二而已乎。既蒙不鄙而教之,熹亦不敢不盡其愚也。且夫《大傳》之太極者,何也﹖即兩儀四象八卦之理,具于三者之先而蘊于三者之內者也。聖人之意,正以其究竟
至極,無名可名,故特謂之太極。猶曰「舉天下之至極無以加此」云爾,初不以其中而命之也。至如「北極」之極,「屋極」之極,「皇極」之極,「民極」之極,諸儒雖有解為中者,蓋以此物之極常在此物之中,非指極字而訓之以中也。極者,至極而已。以有形者言之,則其四方八面,合輳將來,到此築底,更無去處,從此推出,四方八面,都無向背,一切停勻,故謂之極耳。后人以其居中而能應四外,故指其處而以中言之,非以其義為可訓中也。至于太極,則又無形象方所之可言,但以此理至極而謂之極耳。今乃以中名之,則是所謂理有未明而不能盡乎人言之意者一也。《通書》《理性命章》,其首二句言理,次三句言性,次八句言命,故其章內無此三字,而特以三字名其章以表之,則章內之言固已各有所屬矣。蓋其所謂「靈」,所謂「一」者,乃為太極;而所謂「中」者,乃氣稟之得中,與剛善、剛惡、柔善、柔惡者為五性,而屬乎五行,初未嘗以是為太極也。且曰「中焉止矣」,而又下屬于「二氣五行,化生萬物」之云,是亦復成何等文字義理乎﹖今乃指其中者為太極而屬之下文,則又理有未明而不能盡乎人言之意者二也。若論「無極」二字,乃是周子灼見道體,迥出常情,不顧旁人是非,不計自己得失,勇往直前,說出人不敢說底道理,令後之學者曉然見得太極之妙,不屬有無,不落方體。若于此看得破,方見此老真得千聖以來不傳之祕,非但架屋下之屋,疊上之而已也。今必以為未然,是又理有未明而不能盡乎人言之意者三也。至于《大傳》既曰「形而上者謂之道」矣,而又曰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」,此豈真以陰陽為形而上者哉﹖正所以見一陰一陽雖屬形器,然其所以一陰一陽者是乃道體之所為也。故語道體之至極,則謂之太極;語太極之流行,則謂之道。雖有二名,初無兩體,周子所以謂之無極,正之其無方所、無形狀,以為在無物之前而未嘗不立于有物之後,以為在陰陽之外而未嘗不行乎陰陽之中,以為通貫全體,無乎不在,則又初無聲臭影響之可言也。今乃深詆無極之不然,則是直以太極為有形狀、有方所矣;直以陰陽為形而上者,則又昧于道器之分矣;又于「形而上者」之下復有「況太極乎」之語,則是又以道上別有一物為太極矣。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盡乎人言之意者四也。至熹前書所謂「不言無極,則太極同于一物,而不足為萬化根本;不言太極,則無極淪于空寂,而不能為萬化根本」,乃是推本周子之意,以為當時若不如此兩下說破,則讀者錯認語意,必有偏見之病,聞人說有,即謂之實有,見人說無,即謂之真無耳。自謂如此說得周子之意,已是大殺分明,只恐知道者厭其漏洩之過甚,不謂如老兄者,乃猶以為未穩而難曉也。請以熹書上下文意詳之,豈謂太極可以人言而為加諸損者哉﹖是又理有未明而不能盡乎人言之意者五也。來書又謂「《大傳》明言『《易》有太極』,今乃言無,何邪﹖」此尤非所望于高明者。今夏因與人言《易》,其人之論正如此,當時對之不覺失笑,遂至被劾。彼俗儒膠固,隨語生解,不足深怪。老兄平日自視為何如,而亦為此言邪!老兄且謂《大傳》之所謂「有」,果如兩儀、四象、八卦之有定位,天地、五行、萬物之有常形邪﹖周子之所謂「無」,是果虛空斷滅,都無生物之理邪﹖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盡乎人言之意者六也。老子「復歸于無極」,無極乃無窮之義,如莊生「入無窮之門,以遊無極之野」云爾,非若周子所言之意也。今乃引之,而謂周子之言實出乎彼,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盡乎人言之意者七也。
陸曰:來書本是主張「無極」二字,而以明理為說,其要則曰「于此有以灼然實見太極之真體」。九淵竊謂老兄未曾實見太極。若實見太極,上面必不更著「無極」字,下面必不更著「真體」字。上面加「無極」字,正是疊上之;下面著「真體」字,正是架屋下之屋。虛見之與實見,其言固自不同也。
朱曰:熹亦謂老兄正為未識太極之本無極而有真體,故必以中訓極,而又以陰陽為形而上者之道。虛見之與實見,其言果不同也。
陸曰:《繫辭》言「神無方」矣,豈可言「無神」﹖言「易無體」矣,豈可言「無易」﹖老氏以無為天地之始,以有為萬物之母,以常無觀妙,以常有觀竅。直將「無」字搭在上面,正是老氏之學,豈可諱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