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辉
作为四大奇书之一的《金瓶梅》,它的评点本比《三国志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西游记》少得多,今仅见《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》和张竹坡《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》两种。《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》的批语,较为简略,影响不大。张竹坡对《金瓶梅》作了全面系统的评点,为中国古典小说理论批评增添了新的一页。而张竹坡之后,清人笔记中虽有记载《金瓶梅》者,多侧重于史料,间或涉及评论,又多属片言只语。直到文龙对《金瓶梅》进行比较深入的研究,才使之进人了一个新的阶段。
文龙批评《金瓶梅》,过去未为人注意。笔者最近在北京图书馆查阅《金瓶梅》版本时,才在清"在兹堂"刊本《第一奇书》上,得见文龙手写的回评及眉批、旁批,为数约六万徐言。尤其是回评,独立成篇,对《金瓶梅》的思想、艺术、人物形象,作了全面的评论与探索。文字简洁易晓,文笔活泼流畅。保存亦较完好,残缺极少。这一发现,对于《金瓶梅》的研究,乃至中国小说批评史的研究,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收获。
一
文龙,字禹门。本姓赵。汉军,正蓝旗人。原籍不详。附贡生。光绪五年(1879)三月任南陵知县。为官清正."兴学校,除苛政,惠心仁术,恒与民亲。"光绪八年(1882)改任芜湖知县,"其去也,人每思之。"(见《南陵小志》卷三)故光绪十年(1884)五月.又回任南陵(见《南陵县志》卷十七)。对于他的详细情况,还有待考索。不过,他在回末手批《金瓶梅》之后,往往有些简单的附记,其内容或署衙公办,或官场应酬,或宾朋交往,或家庭琐事。以此并与回评文字相参照,可对他的政治思想、情趣爱好、游迹经历,勾勒出一个简单的轮廓。
他在光绪五年的一则附记里,曾写道:"五月十九日退晚堂。大雨如注,引铭孙玩耍" (见第七十九回附记)。可见这时他的孙子尚在幼年,而文龙当时的年龄当约在五十岁左右。如果这个推断可以成立的话.那么他的生年当在道光十年(1830)左右。他曾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,所以对京师生活颇有体会:"窃尝谓都会之所,最足以出息人物,亦最足以败坏人材。五方杂处之区,无所不有,亦无所不精也。每见外省聪明子弟,调倪文人,其言谈举动,未尝不佳.而总觉带有土气。中等之质,到京盘植数月,其气象便迥然不同。但观曾会试举人、不曾会试举人,不但字法一变,文法一变,即五官亦有异也。然久于都城者,未得良朋益友,其不失其本质者盖罕。" (见第七十回回评。因回评部分陆续刊出。故文内引用回评文字.不再一一说明出处)他曾到过山东等数省,约在同治九年(1870),来到安徽,故有"余来安徽,已近十年"之语。他的宦途生涯到光绪十二年(1886)为(《南陵小志》卷二载光绪十一年正月,知县由德海接汪。),此后再也找不到他的行踪,由于他常年患有心气病,药不离口,可能就在这一年离开人世。如果这个推测也可以成立的话,那么他终年当不足六十岁。
由于他长期为官,所以对官场内幕,比较熟悉。尤其是已经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清末社会,其窟败腐朽,疮庚满身,更加不堪入目。一部深刻暴露明代中后期社会生活黑暗的《金瓶梅》,深深触痛了他。他的很多评语,就是借小说的人和事来表达他当时的爱恶情感,借古人的形骸来宣扬自己的政治道德观念。在他看来,《金瓶梅》中所描写的鲤醒不堪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事件,就发生在他的身边,"确有其事,确有其人",不仅有,而且滔滔者,天下皆是也。他在六十回和六十三回后的附记里,两次记载了他在芜湖任上迎送抚台一事。这位抚台,在大雨傍沱中,"来回四次,迎送八遭", "而上宪体贴入微,并纤夫亦不肯用"。"明中发船价八元,暗里花销岂止八百?"文龙痛恨地送他四个字:"劳民伤财"。他所以在芜湖县任期不到两年又调回南陵县,就是因为发生了这样一件事:一个本应就地正法的盗窃犯许金泅,乘风雨之夜逃脱,未能拿获。而一位姓莫的千总乘机向他敲榨勒索,"屡次来讹",他极为愤慈。结果是:"此番之来,竟如此下台,呵!呵!" (见第八十五回附记。)浮沉在这种政治生活中的文龙,一方面得过且过,周旋应付:"好在我已置得失于度外,作到那里,说到那里";(见第六十三回附记。)一方面则是"恨不立时脱离宦海,一任我自在游行。"(见第九十一回附记。) 面对这样的社会现实生活,文龙说:"窃尝有言曰:人生作件好事,十年后思之,犹觉欣慰;作一件坏事,十年后思之,犹切惭惶,不必对得阎罗王过,要先使主人翁安。天地既生我为人,人事却不可不尽,与其身安逸而心中负疚,终不若身劳苦而心内无惭。负疚者享福非福,无惭者求寿得寿。此中消息,可为知者道,难与俗子言也。"文龙的这一人生态度,使他在可能范围内,为百姓作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。光绪五年,山东、直隶、安徽大早,病民甚多,他就积极主持放贩救灾。可见"惠心仁术,恒与民亲",并不是冠冕堂皇的歌功颂德文字,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文龙为官比较清廉的真实情况。而"未久调去,士民惜之",则是南陵百姓对他怀念的真实写照。
文龙做官只到知县,但家庭生活却很闲适。有妻有姬,子孙满堂。子名鼎,侄名旅、名珊。他唯一的爱好,就是酷爱古典小说,自谓"有闲书癖"。请看有关他与《金瓶梅》这段因缘的记载:幼年既闻有此书,然此尝一寓目也。直至咸丰六年,在昌邑县公干勾留,住李会堂文学署,纵览一遍,过此则如浮云旋散,逝水东流。嗣闻原板劈烧,已成广陵散矣。在安庆书肆中,偶遇一部,索价五元,以其昂贵置之。邵少泉少尹,知予有闲书癖,多方购求,竟获此种,交黄仆寄来。惜被邹隽之大令抽去三本,不成全璧矣。(见第一册后附记。)
不过时隔不久,邵少泉很快把抽去的三本又寄给他,终成全璧,这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部四轶二十册北图馆藏"在兹堂"刊本《金瓶梅》。在此以前。他已经在寿州购到一部《续金瓶梅》,并为它改题为《金银玉》。对于封建统治阶级及其御用文人视为"诲盗诲淫"不登大雅之林的小说,文龙自有评价:"谁谓闲书不可看乎?修身齐家之道,教人处士之方,咸在于此矣。"因此,他广采博收,插架自赏,仅在批评《金瓶梅》文字中提到的明清小说,计有:《水浒传》及其续书、《西游记》、《西游补》《聊斋》、《封神榜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红楼补》、《绿野仙踪》、《隔帘花影》、《玉娇梨》、《平山冷燕》、《驻春园》、《好述传》、《荡寇志》以及二才子、三才子、七才子、八才子、九才子、十才子诸书。至于他没有提及而收有的,就不得而知了。文龙正是在广泛涉猎的基础上,看出《金瓶梅》比之与它同类题材的小说高出一筹。他说:"是书若以淫字目之,其人必真淫者也。其事为必有之事,其人为实有之人,决非若《驻春园》、《好述传》、《玉娇梨》、《平山冷燕》以及七才子、八才子等书之信口开河,无情无理,令人欲呕而自以为得意者也。"又说:"阅者直可与作者心心相应,正不必嗤其肆口妄谈。若所谓二才子、三才子、七、八、九、十才子者,千金小姐,知书达礼,十五、六岁,一见俊俏小伙,便想许定终身,斯真狗屁牛屎,为此书之大罪人也。"有比较,才有鉴别。从中国古典小说的自身发展中,来评论《金瓶梅》的成就与价值,这正是文龙批评《金瓶梅》的特点。
文龙批评《金瓶梅》,开始于光绪五年五月十日(农历,下同),结束于光绪八年九月立冬前两日,历时三年有馀。而回评则集中写于光绪五年,六年,八年。确切地说:是光绪五年从头至尾评了一遍,六年作了补评,八年再次作评,前后评了三次。所以有的回目后面,有两种不同的回评。地点,一在南陵县署之以约小屋;一在芜湖县署之对我小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