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銘
百家謹案:先生嘗銘其書室之兩牖,東曰《砭愚》,西曰《訂頑》。伊川曰:「是起爭端,不若曰《東銘》、《西銘》。」二銘雖同作于一時,而《西銘》旨意更純粹廣大。程子曰:「《訂頑》之言,極純無雜,秦、漢以來學者所未到。意極完備,乃仁之體也。」又曰:「《訂頑》立心,便可達天德。」朱子曰:「程門專以《西銘》開示學者。」
乾稱父,坤稱母。予茲藐焉,乃渾然中處。故天地之塞,吾其體;天地之帥,吾其性。民吾同胞,物吾與也。大君者,吾父母宗子;其大臣,宗子之家相也。尊高年,所以長其長;慈孤弱,所以幼其幼。聖其合德,賢其秀也。凡天下疲癃殘疾、惸獨鰥寡,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。于時保之,子之翼也。樂且不憂,純乎孝者也。違曰悖德,害仁曰賊。濟惡者不才,其踐形唯肖者也。知化則善述其事,窮神則善繼其志。不愧屋漏為無忝,存心養性為匪懈。惡旨酒,崇伯子之顧養;育英才,潁封人之錫類。不弛勞而底豫,舜其功也;無所逃而待烹,申生其恭也。體其受而歸全者,參乎﹖勇于從而順令者,伯奇也。富貴福澤,將厚吾之生也;貧賤憂戚,庸玉女于成也。存吾順事,沒吾寧也。
張橫浦曰:乾吾父,坤吾母。吾乃乾坤之子,與人物渾然處于中間者也。吾之體不止吾形骸,塞天地間如人、如物、如山川、如草木、如禽獸昆蟲,皆吾體也。吾之性不止于視聽言貌,凡天地之間若動作、若流峙、若生植飛翔潛泳,必有造之者,皆吾之性也。既為天地生成,則凡與我同生于天地者,皆同胞也。既同處于天地間,則凡林林而生,蠢蠢而植者,皆吾黨與也。吾為天地之子,大君主天地之家事,是吾父母宗子也。大臣相天子以繼天地之業,是宗
子之家相也。高年先我生于天地間,有若吾兄,吾能尊之,是長天地之長也。孤兒幼子後吾生于天地間,有若吾弟,吾能慈之,是幼天地之幼也。聖人合天地之德,賢人特天地之秀也。人之有疲癃殘疾,惸獨鰥寡,是乃吾兄弟顛連而無告訴者也。于時保恤之,是子之能翼天以代養此窮民也。吾能樂天地之命,雖患難而不憂,此天地純孝之子也。達天地之心,是不愛其親者,故謂之悖德。害天地之仁,是父母之賊也。世濟其惡,是天地不才之子。踐履天地之形,以貌言視聽思之形,為恭從聰明睿之用,是克肖天地之德也。天地之事不過乎化,天地之志不過乎神,知化窮神,則善述善繼天地之事志者也。天地之心無幽明之間,不愧屋漏之隱者,乃無忝于天地。心性即天地,夙夜存心養性,是夙夜匪懈以事天地也。崇伯之子,禹也;酒能亂德,惡旨酒,乃顧天地父母之養也。潁谷封人請遺羹于母,以起鄭莊公之孝;今我育天地所生之英才,則是以孝心與其類也。舜夔夔齊慄,不弛勞而致父母之悅豫:吾能竭力為善,以致天地之喜,是舜之功也。大舜逢父怒,大杖則走,小杖則受。申生不明乎道,以死為恭,成父之惡,不可為訓。橫渠之意,以為遭遇讒邪,此命也;順受其死以恭順乎天地,如申生之恭,可也。曾子得正而斃;吾能處其正,順受而全歸于天地,是有曾參之孝也。伯奇,尹吉甫之子;吉甫惑于後妻,虐其子,無衣無履而使踐霜挽車,伯奇順父之令,無怨尤于天地,是乃若伯奇之孝也。富貴福澤,固天地之厚吾生;貧賤憂戚,亦天地之愛汝,玉成于我也。吾存則順事天地而不逆,沒則安其心志而不亂,是乃始終聽命于天地,而為天地至孝之子焉。
劉蕺山曰:「訂頑」云者,醫書以手足痿痺為不仁,視人之但知有己而不知有人,其病亦猶是,則此篇乃求仁之學也。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,真如一頭兩足合之百體然。蓋原其付畀之初,吾體吾性,即是天地;吾胞吾與,本同父母。而君相任家督之責,聖賢表合德之選,皆吾一體中人也。然則當是時而苟有一夫不得其所,其能自已于一體之痛乎﹖于時保之,畏天以保國也。樂且不憂,樂天以保天下也。反是而違天,則自賊其仁甚焉。濟惡,亦天之戮民而已。然則吾子宜何如以求其所為一體之脈而通于民物乎﹖必也反求諸身,即天地之所以與我者,一一而踐之。踐之心即是窮神,踐之事即是知化,而工夫則在不愧屋漏始。于是有存養之功焉,繼之有省察之要焉,進之有推己及人以及天下萬世者焉。天之生斯民也,使先知覺後知,使先覺覺後覺,如是而已矣,庶幾以之稱天地之肖子不虛耳!若夫所遇之窮通順逆,君子有弗暇問者。功足以格天地,贊化育,尚矣!其或際之屯,亦無所逃焉。道足以守身而令終,幸也;其或瀕之辱,亦惟所命焉。凡以善承天心之仁愛,而死生兩無所憾焉,斯已矣!此之謂立命之學。至此而君子真能通天地萬物以為一體矣。此求仁之極則也。歷引崇伯子以下言之,皆以孝子例仁人云。
東銘
戲言出于思也,戲動作于謀也。發乎聲,見乎四支,謂非己心,不明也;欲人無己疑,不能也。過言非心也,過動非誠也。失于聲,繆迷其四體,謂己當然,自誣也;欲他人己從,誣人也。或者以出于心者歸咎為己戲,失于思者自誣為己誠,不知戒其出汝者,歸咎其不出汝者,長傲且遂非,不知孰甚焉!
劉蕺山曰:此張子精言心學也。戲言戲動,人以為非心,而不知其出于心。思與謀,心之本乎人者也。過言過動,人以為是心,而不知其非心。誠者,心之本乎天者也。心之本乎人者當如何以省察之,而其不本乎天者當如何以克治之,則學問之能事畢矣。今也指其本乎心者曰「吾戲耳」,而不知戒,又指其不本乎心者曰「是亦吾心也」,而不知咎,則戲而不已,必長
其傲,過而不已,必遂其非,適以自欺其本心之明,不智孰甚焉!夫學,因明至誠而已矣。然則《西銘》之道,天道也;《東銘》,其盡人者與!